春天里的精神六科︱The 6th Psychiatry Department

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的精神六科,也叫情感障碍科。封闭式的病区里,住着80多位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等情感性精神障碍患者,全部是女性。(摄于2019年,完整故事详见图集末尾)

The 6th psychiatry department of Hangzhou Seventh People’s Hospital, also known as the affective disorder department, renowned for its treatment on mental disorders like single depression, bipolar disorder and mood disorders, is comprised of a depression department and an inpatient ward for affective disorders. All mental patients there are women. (2019)


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精神六科,一位患者透过病区的窗户,朝对面的医生办公室张望。


晚饭开始前,患者们提早来到取餐窗口前排队等候,一位小患者等着无聊,席地而坐。


晚饭时间,患者们和一些家属,在公共活动区兼餐厅内用餐。


晚饭结束后,天还没暗,走廊尽头,有患者在洗漱,也有患者看着窗外等待天黑。


一位患者躺在病房里的床上休息,红色的病号服,表明她属于“一级护理”对象。


深夜时分,一位患者睡不着觉,只好走出病房,在走廊里来回走动。


两位年轻患者,在看手机里的群聊记录。


两位患者在接受慢性小脑电刺激术治疗。


一名护士为一位刚洗完澡的患者吹干头发。


一位患者突然情绪失控,母亲拼命把她拉住。


一位患者打开康复中心的一扇窗,一边吹风,一边看着窗外。


凌晨,一位患者一直睡不着,裸身坐在床上。


患者们在公共活动区休息、聊天,还有的来回走动,自言自语。


一位患者趴在桌上,不发一言。


一位患者在家属买来的香蕉上,一一写上自己的名字,按日领取,避免过度饮食,也能锻炼自理能力。遇到不太会写字的,医护人员会帮忙标注好。


一位20多岁的患者,把心爱的娃娃玩具带来病房。


专门设置的保管室,一人一柜,每天上午和下午的规定时间内,患者可以存取物品。


一位抑郁症患者一边在做24小时动态脑电图(检测其是否有癫痫等发作性疾病),一边跟着电视里学做操。


两名家属和两位患者一起打牌。


康复中心内,患者们一起学唱3月份的“月歌”《唱得响亮》。


病区护理部负责人傅菊萍(右二)和医护人员带着几名患者,前往1号楼做治疗和检查。


医生在给患者进行无抽搐电休克治疗(MECT)。这是一种先进的精神科治疗技术,起效迅速、相对安全、疗效肯定,患者在全麻状态下进行治疗,没有什么痛苦。


精神六科主任谭忠林(左一)向一位患者询问近期的治疗情况。


一位患者在医院发病期间,用家属的手机拨打了110,派出所民警前来处置。


一位患者单膝跪在门口,自言自语。


一位患者在等待治疗时,伸手触摸桌上的绿植。


穿着汉服的重度抑郁症患者江兰(化名)来到医院进行复查,她此前也在精神六科住院治疗。


一位已经出院的患者赠送给精神六科的书,扉页上写着鼓励病友的话。

 

春天里的精神六科

︱陈中秋

清晨5点多,一夜春雨过后,老和山下鸟鸣声渐起。一路之隔的杭州市第七人民医院2号楼三楼,住院的患者一个个被护士叫醒。

这里是杭州市七医院的精神六科,也叫情感障碍科。封闭式的病区里,住着80多个患者,全部是女性。

“又熬过了一夜。”26岁的赵梦欣从床上坐起,对邻床的病友说。这是她一个多月来的第二次住院。起床、洗漱、做操、吃饭、治疗,新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相比刚来这里时的烦躁,赵梦欣显得很平静,似乎已经习惯了宽大的病号服和周而复始的住院生活。“除了每天吃的菜不一样,今天和昨天没什么不同。”

一年前,因未婚夫突然悔婚,赵梦欣逐渐情绪低落,猜疑周围人都在议论自己,觉得活着没意思,差点自杀。当地医院诊断为“抑郁症”,服药一个月后,她性情大变,情绪高涨,食欲大增,花钱大手大脚,逛街、爬山等外出活动增多,也不觉得疲倦。

今年2月,她被家人送到杭州市七医院就诊,病情稳定出院后,家人担心药物依赖及副作用,自行停药。随后出现不受控制的话多、睡眠减少、频繁出去与陌生男网友约会等异常行为,但自己觉得心情差、自卑,没有动力,家人不得不又把她送回这里。医生的诊断是“双相情感障碍”,目前为抑郁和躁狂混合性发作,需要继续住院治疗。

和赵梦欣一样,精神六科里的不少患者,都患有双相情感障碍。这个被称作“天才病”的情感性精神障碍,时而躁狂,时而忧郁,很容易被误诊为抑郁症。

除了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等情感性精神障碍,还有患者得了精神分裂症、依赖综合征。她们来自全国各地,年龄从十几岁到六十多岁不等,以年轻人居多。

有些患者一眼看上去不像生病的样子,但入院前的发病症状各有不同:有人认为家里人联合起来害她,电视里的人也在说自己坏话;有人相信自己有特殊功能,可以使火车变快;有人坚信某男明星喜欢她、监视她;有人觉得穿红衣服的就是坏人,会伤害自己;有人会跟着异性直到厕所,当众脱光衣服;有人看到邻居结婚,却给朋友发消息说自己结婚了……

 

不管病情如何,对于大部分刚住院的患者来说,这里的生活需要适应。

“来了这里,就要配合治疗,遵守作息制度,按时进食、睡眠,按时服药,积极参与病区活动。”精神六科护理部负责人傅菊萍时常叮嘱患者,她就像这里的“大管家”,严格又有耐心。

傅菊萍说,良好且规律的生活作息,有助于患者情绪的恢复。“5:30,起床、洗漱、做早操;6:50,早餐;11:15,午餐;14:30,洗澡;17:00,晚餐;20:00,关电视、熄灯。”平日里还会有康复治疗、娱乐活动、健康课程、家属探望等安排,这些都离不开医护人员的监督和帮助。

监督患者按时服药,也是护士们的一项重要工作。常有人不配合,把药藏在手心,含在舌下,但都逃不过护士的眼睛,逐一督促吞服。“家属把患者交给我们,我们就要对她们的生命和健康负责。”

一位家属在洗手间发现了一枚尖锐物,马上交给了护士。傅菊萍说:“患者的情绪不稳定,必须杜绝一切安全隐患,防止发生意外。”

精神六科病区实行封闭式管理,每个进出口都有两道门禁。患者和家属不能携带刀具、绳索、打火机、玻璃器皿等危险物品,日常用品可以存放在专门的保管室,一人一柜,定时存取。

病区内有公共活动区,放着几排桌椅、电视机和书报架。一到开饭时间,这里就变成了餐厅,也是最热闹的时候。患者们早早地来到窗口排队,等候取餐。护士给每个患者发放塑料勺子,有人还会提前拿水杯在自己习惯的座位占座。

墙上贴着每周菜谱,菜式丰富,荤素搭配,一周内没有一道菜重复。每天还有面条,口味和做法也不一样,周一至周日分别是:大排青菜面、片儿川、洋葱牛肉面、三鲜面、青菜猪肝面、海鲜面、炸酱面。

 

吃完饭,患者们有的回到病房休息,有的在活动区看书、看电视,还有的来回走动、唱歌、自言自语。

一头白色长发的蒋慧芳几乎从不与人交流,独自坐在角落,趴在桌上,走到哪里都会抱着一只脸盆。

“反复孤僻猜疑27年。”翻开蒋慧芳的病历,“主诉”一栏上这样写道。这是她的第49次入院记录。

蒋慧芳今年65岁,38岁那年逐渐出现整夜失眠、无端猜疑,伴有幻觉、妄想,常说“周围人要害我”、“敌人要来追杀我”,还怀疑丈夫有外遇。1992年第一次被送到市七医院,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住院治疗。

每次出院后,蒋慧芳不能坚持服药,病情常常复发。丈夫和她离了婚,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愿出门,时而觉得别人要偷她的东西,时而又觉得家里有大灾难要发生。家人不得不一次次地把她送回这里,这些年一直在进行康复治疗。

每周二、周四下午和周末、节假日的规定时间里,家属可以进入精神六科探望。蒋慧芳的女儿都会趁这个时候来看望母亲,送来水果和生活用品,虽然和母亲难以正常交流。

住在这里的患者并没有被家人放弃,很多家属说,送进来住院是万不得已,只为治病,救命。

一位老太带来了自己烧的饭菜,看望住院的孙女,孙女一口也没吃,还发起了脾气。她向其他家属再三强调,孙女只是有点“强迫症”。但医生告诉我,这个孙女从小学开始,反复剪指甲,直到剪出血为止,还反复地抠脸上的青春痘,反复系鞋带、整衣服,做作业觉得写得不好,擦掉反复重写,经常写到凌晨,严重时会大吵大闹,甚至打父母。医生的诊断结果是“强迫性障碍”,需要住院治疗。

也有家属整天陪在医院看护,身材高大的秦兵就是其中一个,为了照顾女儿,他已经连续守在医院一周了。

女儿秦露,18岁,高中生,长相清秀。前不久,因为学习压力大,考试成绩不好,晚上一直睡不着。十几天前,她突然言行举止怪异,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有人要来杀我”、“有人要来强奸我”、“有人在监视我”。送到这里一查,秦露得的是“急性而短暂的精神病性障碍”。

“作为家长,我觉得我是失职的,她生病,与我们有很大关系。平时我和她妈妈工作太忙,没空关心她,现在我请假了,再怎么也要陪在她身边,希望她快好点起来。”秦兵说。

 

“医生,我已经好了,真的好了,我可以回家了吗?”每当谭忠林走进病房,患者都会追着他。

谭忠林是杭州市七医院精神六科的主任,这位从业20多年的医生,是情感性精神障碍诊断和治疗方面的专家。上午去病房,下午在门诊,他见过太多病例,即便如此,仍不敢对任何一个患者轻易下诊断。

“说起情感障碍,大家最熟知的可能就是抑郁症,很多人不知道还有双相情感障碍,就是躁狂抑郁性精神障碍。”谭忠林说,情感性精神障碍不同于其他病症,临床表现复杂多样,症状又相互重叠交叉,加上目前发病机制不明确,临床上没有客观精准的生物学诊断指标,特异性不强,所以很难精准诊断。

谭忠林说,除了生物学的基因、神经内分泌、性格等自身因素外,成长环境、生活事件,工作压力,人际矛盾,情感纷争等,也都可能是引发情感障碍的诱因。

最近一段时间,因为情感障碍前来就诊和住院的患者多了起来,大部分是女性,年轻人不少。“春天气温波动比较大,气压较低,容易引起大脑激素分泌紊乱,导致复发。”

他们中的一些,会住进精神六科,平均住院期3周,通过一系列药物治疗、物理治疗、心理治疗和娱乐康复治疗等手段,促进康复。“预防复发是治疗的一个重要目标,出院后需要定期门诊复查,配合心理治疗。”谭忠林说,“我希望每个患者,住院期间安心治疗,出院以后好好生活。”

 

春分过后的一个下午,阳光明媚,在精神六科楼下的紫藤长廊,我遇到了穿着一身红色汉服的姑娘江兰。

要不是她撸起左手袖口,露出手腕上的一道道伤疤,我都不敢相信她是一名重度抑郁症患者。

江兰也记不起具体是哪件事情导致的抑郁,很可能是各种事堆积后的突然爆发。当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有自残行为和自杀想法时,才感觉严重了。“虽然很害怕,但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江兰说,这种感受,没有抑郁症的人是体会不到的,最怕有人觉得这是矫情,是无病呻吟,是故意装的。

“直到去年父母看到了我的伤口,才带我过来检查,查出是重度抑郁。”江兰不想住院,回家吃了几个月药,病情稳定了。谁料,今年过年期间一位家人酒后的“出格举动”,让她情绪再次失控,当场吞下一盒“安眠药”。父母将她送到医院洗胃,虽然命救了回来,但这导致江兰抑郁症复发,不得不住进了市七医院精神六科。

“住了半个多月,感觉很闷,一直盼着早点出来。”两周前她顺利出院,这次是过来复查。

江兰特地回到曾经住过的病房,看望还在住院的病友,给她们鼓励。她还给几个要好的病友看她手机里拍的照片,有西湖边的桃花、太子湾的郁金香和玉古路的美人梅。“春天多好,风景多美,你们赶紧治好出来啊!”

 

从阴雨连绵,到春暖花开,我在精神六科采访的一个多月里,总能发现新面孔进来,也会看到老患者出院,当然还有之前出院的,又住了进来。

在病房外的书架上,我翻到一本书,是一位已经出院的患者送来的。书的扉页上写道:“亲爱的病友,一切都会过去的!生活总是充满了阳光和希望,相信医生和护士,他们在拯救你!”

(注:文中所有患者和家属均为化名,原文刊载于2019年4月8日《都市快报》)